對於每一個未曾到訪的城市,每人都有不同的想像。
黃昏的艾菲爾鐵塔、《天使愛美麗》裡的蒙馬特街角、威風的凱旋門、華麗的羅浮宮、塞納河──這些是我對巴黎的城市想像。我什至還想到她的細節:噴上了香奈兒五號香水的白領、帶著Longchamp手袋去買菜的太太們、下班後拿著長面包的男人們、吃著Macarron擁有精緻臉孔的小孩……
然而,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巴黎背後的故事呢?
那些成就這城的故人與往事……畢竟逝者如斯,往事如煙,還會有人冒雨撐傘去懷念這些人、想像他們在同樣地點做過的事嗎?
朋友說巴黎的脂粉味太濃、步伐急速,還有她的地下鐵永遠有尿酸味道、鐵塔下的草坪總是日久失修,可是她卻曾在文藝界擁有過最美好的年華,也懂念舊。巴黎就像一個美麗的壞女人,你恨她恨得牙癢癢卻又情不自禁地迷戀她。法國意識流小說家普魯斯特在其小說《追憶逝水年華》中說過:「回憶中的生活比當時當地的現實生活更為現實。」他的意思大概是,我們都活在過去當中,追憶往事是生活的重心。而我在故人長眠的地方走過時彷彿明瞭了──巴黎最美好的地方是在於你對她舊年華永恆的美好想像。
對,巴黎是念舊的。就只巴黎便有三個大公墓,在巴黎兩天的清晨,我分別去了拉雪茲神甫公墓(Cimetiere du Pere Lachaise)和蒙帕納斯公墓(Cimetière de Montmartre)。起初只想在名人的墓前祈禱、或拍照留念,而想不到最後我竟然喜歡了在公墓散步。這並不是對死者不敬,而是公墓委實設計得很好,面積大,樹木多,空氣清新,裡面還有長椅給人休息。
喜歡拉雪茲神甫公墓多一點。雖然寒冬裡的樹沒有葉,氣氛如世界上所有墓地一樣,有種荒涼的意味,但詩情畫意卻無處不在。公墓裡躺著音樂家蕭邦、歌劇大師羅西尼,法國作家巴爾扎克、普魯斯特、王爾德,二十世紀初最著名的法國女演員伯恩哈特,還有其他畫家、哲學家……他們並不是整齊地安放在一起──死人再沒有等級之分,公墓裡還有其他法國家族。在地圖上,墓碑被劃分了,你可以根據它們的區尋找。可是,儘管你有地圖在手,也需要逐步找尋他們的身影。蕭邦在第十一區,可是我苦苦找尋卻居然差點和他擦身而過了,最後幸有同樣的知音人提醒,才走返他的墓前仰望他。他的墓如普通人一樣,沒有想像中的耀眼,只含蓄地刻了他的名字,墓上有一像希臘女神的雕像,不同的是放滿各種色彩鮮艷的花卉──畢竟他也是所有少女曾傾慕過的鋼琴詩人。
蕭邦的故鄉應在波蘭,可是選葬在巴黎卻是他本人的意思,大概是因為他最好的歲月都在巴黎度過──邂逅心愛的詩人喬治‧桑、經營音樂事業並漸入佳境、而且還在那裡教琴、廣結朋友。蕭邦當時並不常公開演奏,更多的反而是邀請好朋友到他的寢室裡,在冬日寒冷的天氣中,大伙兒靠著火爐,坐在紅色的地毯上,在暗黃色的吊燈下,看著蕭邦彈琴的側臉、或是外面的飄雪,聽著如詩篇一樣既溫柔又澎湃洶湧的樂章……儘管當初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離開波蘭,但是他卻幾乎對巴黎一見傾心,喜歡她的建築與文化氣氛,她是他心中的「世界上最美麗城市」。
至於愛爾蘭劇作家兼詩人王爾德(Oscar Wilde),他雖有名氣、並有很多支持者,但他的墓碑上沒有鮮花,卻佈滿唇膏印,充滿戲劇意味。他生前因為公開同性戀身份而入獄,出獄後立刻前往巴黎,在巴黎完成長詩篇《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》。他的墓碑是一個獅身人臉像,據說是來自他詩中的意象。人臉像外面是一個玻璃框,在墓地中別具一格,如同他特立獨行的性格一樣,這是因為太多人在他墓上親吻,使口紅油脂磨損了墓碑,於是由他的後人加設的。王爾德在世時,他的朋友通通遠離他,想不到死後因為他的文學作品而吸引了萬千讀者。一個人的功過該如何推論?要不隨波逐流又談何容易?
羅西尼的墓是一道暗紅色的門,門上的小格子插滿著鮮花,從格子中可以看到他的墓。在村上春樹的《發條鳥年代記》第一章第一句裡,正在煮意大利粉的主角正在聽羅西尼的《The Thieving Magpie》前奏曲,他說這是煮意大利粉時的完美配樂。羅西尼是一個受同行妒嫉的意大利歌劇大師,因為他罕有地在在世時能享受到成名帶來的榮譽,大半生過著舒適的生活,並在三十九歲便封筆。在封筆前的五年,他住在巴黎,受到法國大革命的氣氛感染下,創作了最後一部歌劇《William Tell》,表達意大利人對外族壓迫的不滿。當時,法國國王查理五世和巴黎的人民對他極為欣賞,他在巴黎凝固了歌劇事業的頂峰……
在墓地走得累了,我坐在長椅上,望著遙遠的巴黎鐵塔,吃著長面包,感受著這裡的靈氣。這是在中國的墓園不能做的,媽說在先人面前吃東西是大不敬。雖然中國人對墓園一向心存敬仰,一年中也定必登山探望故人,但氣氛是大不同的,總覺得在墓地裡必須謹言慎行,大家的臉孔也很嚴肅的。這裡也有中國人的土墓,墓碑都很風光,有「揚名聲,顯父母」的作用,相信是早期來法國定居的大家族。有張氏墓碑寫著「辛田先祖種,福地後人耕」,儘管兩地文化不同,可是在對於故人的敬意中,意思都是一樣的。
在這天,巴黎的墓園給了我另一種想像,對故人的想像。在資訊發達的年代裡,但願我們在什麼時候,能夠在不眠的長夜中,挑一盞燈,讀一本書,想像從前未奏完的樂章、未發展完的故事。